-
说明
-
分类:景区新闻
-
早就听人说起九寨沟,说的人总是眉飞色舞,心满意足。除了感叹游人太多、时间不够,对九寨沟景致本身从无任何遗憾。由不得人不心向往之。我后来分别在秋天和冬天去过九寨沟,与别人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重感叹,那就是不知怎样用文字和语言传达九寨沟的美。
亿万斯年,九寨沟安详雍容地静卧在雪域高原深深的怀抱中,听任着日月经天,春秋代序,花草树木自自在在地蓬勃热烈;飞禽走兽自自在在地跳跃游荡;霜露冰雪自自在在地晶莹凛冽;瀑布河水自自在在地飞溅奔流,不需要惊奇,不需要赞美,不需要膜拜。他们自自在在地存在着,有大美而不言。这是一方圣土,一方化外之境。
而后有了人,起先是一些跟岩石一样质朴的牧民,放牧温顺沉默的牦牛,他们碾青稞的苍黑磨房静卧在峡谷漫漶的急流中,他们与神密语的彩色经幡飘摇在山坡茂密的树林里。他们是山的子民,是大自然的儿子,他们的生命跟九寨沟浑然一体。
而后有了更多的人,带来了山外的文明,也带来了山外人表达的雄心和自负。但九寨沟最终让他们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贫乏和苍白,九寨沟的美让语言和艺术黯然失色。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读一代美术宗师徐悲鸿的画论。悲鸿先生一贯主张师法造化,坚持严格的写实手法,提出了要“尽精微,至广大”的主张,要求经过对自然物象的具体观察,从高度的艺术概括中,达到现实主义的本质表现。作画写实并非自然物象的表面摹写,而是抓住物象的本质特征,得其“神妙”,追求的是艺术写实。悲鸿先生主张的是一切艺术当以造化为师,观照万物,临摹自然,务求眼睛与手法的准确精练,有时甚至太求形似。他自己说“因心惊造化之奇,终不愿牺牲自然形貌,而强之就吾体式,宁屈吾体式而屈全造化之妙。”这其实就是中国绘画传统的真旨:由形似之极至而超入神奇的妙境。花鸟虫鱼就不用说了,即便号称理想境界的山水画,其实也是画家登高远眺的云山烟景。北宋名家郭熙说:“山水大物也,鉴者须远观,方见一障山水之形势气象。”但真山水中云烟变幻,景物空灵,无疑有过于画中的山水。中国画家的智慧在于懂得虚实相生,所谓“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
悲鸿先生以他的天才和努力,成为了这一艺术境界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大成者。他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总是将所观察的物象作多次的素描提炼,创作出完整的形象和构图,以突出主题。他笔下的物象逼真自然,气韵生动,画面明暗对比和谐,色调鲜丽明净,笔墨酣畅淋漓,气象万千,达到崇高的艺术境界。但我很难想象,倘若悲鸿先生有缘得见九寨沟,他将会如何实行他的主张。这样的念头也许幼稚可笑,但我却听到不止一位画家亲口对我说过,九寨沟无法入画。九寨沟的线条、色彩、韵律、形势气象所具有的丰富性和出神入化的至境远远超出了人们的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
绘画尚且如此,文字就更其尴尬。人类语言的局限性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个问题。固然有无数语言大师创造过无数语言奇迹,其秘密莫过于善于借鉴人们的感觉经验。而对九寨沟的审美只能依靠自身对九寨沟的审美经验,任何文字的描绘和状写,都难免浅薄和拙劣。至少我个人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九寨沟充满了柔性,却又无比雄浑,是天与地、阴与阳的造化的最完美的结晶。面对着九寨沟植被铺天盖地深不可测的万紫千红,面对着九寨沟几乎所有溪水湖泊清澈见底的似乎毫无道理的斑斓,面对着永远的雪峰所遥望的珍珠滩跳跃的无边日光,面对着从广阔的原始森林汹涌而出又高悬在峭壁的诺日朗瀑布的千条万条,我能做的第一是沉默,第二是沉默,第三还是沉默。
真正的美是无法传达的,只有恭谦地亲历,只有敬畏。
九寨沟的美,就是这样一种美。
[作者简介]
陈世旭,南昌人。出版《中国当代作家选集·陈世旭卷》、长篇小说《梦洲》、《裸体问题》、《将军镇》、《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等。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79、1984、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现为江西省文联、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